30噸苯酚泄漏 航天八博士生死逆行
甬莞高速危化品泄漏應急救援紀實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2020年國慶節前，航天科工集團航天凱天環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航天凱天)8位博士帶隊匆匆離開廣東揭陽。
這群奮戰20天、完美終結了一次罕見的危化品泄漏危險的青年人，沒有在媒體上留下只言片語。盡管3周內，他們逆行而上、歷盡艱辛，甚至冒著危險參加了從未經歷的一場大救援。
直到兩個月后，2020年12月4日在中央黨校的應急管理國際論壇上，他們作為應急救援的經典案例受邀上臺分享，才讓這段力挽狂瀾的事跡悄然流傳。
受命緊急赴揭陽
2020年9月9日凌晨6時許，一輛裝有液化天然氣(LNG)的貨車，因為長時間駕駛，在甬莞高速廣東省揭陽段應急車道上更換了司機。該車剛駛入車道，就被一輛載有30噸苯酚的槽罐車急速追尾。一聲巨響后，現場一片狼藉。
接到報警后，揭陽市消防部門緊急出動，設法救出陷入昏迷的苯酚卡車司機后，迅速將方圓數公里內的人員疏散。
天然氣是易爆品，LNG車的堵漏和排空成為救援首要任務。消防人員冒著生命危險火速用大量的水進行噴灑，給車體降溫以防爆炸，并用木錘木塞堵住車體泄漏，將其放空轉移到另一個罐車內。
松了一口氣的救援人員這才注意到，追尾的苯酚槽罐車也在這次事故中被撞破，大量的苯酚溶液在水流的沖刷下，流到高速公路下面的農田水渠，再從水渠匯入河道，影響了8公里的河段。河的盡頭連接著榕江水源地。
苯酚可以用作醫用消毒，其腐蝕性很強，常溫下微溶于水，容易通過水體、土壤及粉塵等遷移途徑對人體皮膚黏膜及器官造成危害。
這是近幾年來最為嚴重的突發環境事件之一。事件迅速上報至廣東省政府，當地政府迅速成立應急救援指揮部。廣東省環保廳、應急廳和揭陽市負責人趕赴現場指揮。然而，處理這樣的高危化學品泄漏，不僅需要強大的技術力量作為支撐，還需要有豐富的工程經驗作為實施保障。
當天20時，航天凱天執行副總裁藍斌男博士接到了求援的電話——請航天凱天幫助救援，緊急組織專業人員趕赴現場。
事故吹響了沖鋒號！航天凱天位于湖南長沙市，“因為泄漏事件涉及大氣、地表水、地下水和土壤幾個環節，還有涉及環境監測的內容，所以我們決定由8名博士帶隊前往。”藍斌男博士從西安、合肥、長沙、永州等地抽調專家骨干跨省救援趕赴現場。
9日20點40分，航天凱天的項目經理周素對污染源特征進行評估之后，組織臨時救援團隊趕到了事故發生地點。
他回憶，由于事發突然，他們12人帶著實驗室的非專業防護服和一次性雨衣及一次性口罩走到現場。苯酚刺鼻的味道能穿透三層口罩，喉嚨極度不適。兩個小時內，皮膚就能感到不舒服。
21點30分，揭陽市政府召集各部門負責人開會研究。10日凌晨3點，揭陽啟動了四級緊急響應，標志著這場環境救援攻堅戰拉開帷幕。
8公里逆行
航天凱天技術團隊從四面八方匯集普寧，成立了臨時黨支部。執行副總裁藍斌男博士任黨支部書記，副總裁柯艷春博士負責事故處理總調度，葉明強博士任現場總指揮。
柯艷春告知，事故處理非常復雜。苯酚有強腐蝕性，人手接觸到會腐爛皮膚，飲用則會是強致癌物質。現場一些地段濃度已經到了1000mg/L以上，稍有不慎，則可能給人民的健康和生命財產安全造成巨大的不良影響。盡管當地已經及時關閉榕江河段閘門，制止了污水蔓延。然而氣象部門預報兩天后當地會普降大雨，他們必須組織人員搶在大雨來到之前，安全處置數萬噸的污水。
“我們把活性炭全部用在閘門那里，苯酚流動就會慢一些，將主要危險控制在8公里水渠的中間一段。”柯艷春說，現場處理難度極大，并且事發當地沒有可用手段來支持。
經歷多次飛機火車汽車輾轉的劉豹和鄧紅波兩位博士抵達現場后，顧不得疲憊，沿著榕江河一路巡查。他們發現，雖然已經抽了一天的水，但是河里的水位沒有絲毫變化，沿途到處是漂浮的死魚。這潛藏危機——附近很可能有外源水進入，如果不弄清楚，所有的努力可能都是無用功。
兩人決定沿著整條河流走一遍。因為是農村溝渠、河道，兩岸很多地方都在荒草樹林之中。頂著烈日和刺鼻的氣味、蚊蟲的叮咬，他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在田埂里艱難行走，無路時就披荊斬棘，摸清楚了8公里河道的實際情況。回到駐地，兩人身上的皮膚發紅，喉嚨刺痛難忍。
他倆認為，雖然前天晚上對四道壩進行了河道堵截，但是周邊散布的灌溉溝渠沒有采取阻隔措施，導致目前還有大量的水在往里面匯入。如果不進行攔截，受污染河水將永遠抽不干。
隨后，經過對各河段的加密取樣分析，他們發現各個斷面的水質有很大的區別，建議：一方面，抓緊排查整個河道可能匯入的支流，堵住所有的連接渠道；另一方面，在高濃度污水段再加密構建截污壩，防止污染擴散。同時，針對不同河段的污染物濃度，采用梯度治理的方法，優先對重污染河段進行分段污染阻控和異地處置。這一治理方案得到了揭陽市政府領導及廣東省環保廳專家的一致認可。
后來的事情進展證明，這次第一時間對事故現場的深入踏勘調研，對當地領導決策和確定方案有著非常巨大的作用，為后面救援工作的正確開展提供了保障。
他們選出最狹窄的河段，指導當地就地筑成10多個攔河壩，分片將污水一段段抽干。
處置3萬噸污水
就在劉豹和鄧紅波沿河勘察的同時，藍斌男和葉明強等專家正為如何處理受污染的水土絞盡腦汁。最初的想法是用芬頓、雙氧水和鐵來中和。但這么大的芬頓投入，大家心里沒有底。環保部來的專家也有疑義，認為這可能解決一個問題，又產生新麻煩。第二個方案是用臭氧，這需要大功率的設備執行。可事發在野外，電力部門無法在短時間內架塔鋪線……困難確實很多。
關鍵時刻，指揮部果斷決策，將污水運到幾十多公里外的污水處理廠進行處理。
但這一方案執行起來也是困難重重。
1.2萬噸污水，實際總量高達幾萬噸。按一車運載30噸左右污水，即便最初的測算，也需要400臺車次。航天凱天與指揮部緊急向全省調運車輛，達到107臺。每臺車都安排專人把控，嚴防中途發生其他意外。
解決了取水難運水難的問題，但選定的英歌山污水處理廠原本設計工藝是針對生活污水，不具備處理苯酚污水的能力，現場的儲水池也為新建水池，尚未安裝任何攪拌設備。雪上加霜的是，不僅該廠沒有符合的攪拌設備提供，甚至放眼整個粵東地區都沒法在短時間內尋找到相應的攪拌設備。
鑒于調運的污水中苯酚濃度高達600-1000mg/L，先降低濃度至20mg/L才能進入到污水處理廠。現場指揮部決定臨時挖4個應急池，并做好池體的防滲措施，將運來的污染水先存積在此。
事故第三天，污水運輸能力迅速提升，存水的空間也越來越不足，揭陽市政府要求“凱天”盡快啟動高濃度污水的處置方案。在和環保部的應急專家商量后，他們確定了將芬頓氧化預處理+污水處理的基本路線。
但隨即產生的新問題是：幾位博士自一開始就在實驗室做同步改良后的芬頓處理小試實驗，摸索藥劑的配方和反應時間。然而這些都是在比較理想的狀態下來實現的。如今，要跨過中試實驗，進行工業化生產，在幾乎沒有工藝條件的場地直接進行大規模處理，即便是航天凱天這樣在國內環保處置能力很強的企業，也是史無前例。
更為緊要的是，整個現場已經囤積了3萬多噸水，后續來水尚無法預估。而揭陽當地又正值汛期。8位博士反復思考，團隊提出用潛水泵代替攪拌，用管道進行循環攪拌的方法臨時措施。
他們立即著手苯酚污水處理工藝的試驗和現場處理場所的改造，一方面從現場取苯酚污水進行燒杯試驗，確定藥劑投加量、條件控制、反應時間和處理效果等，以便為接下來的處理提供第一手的試驗資料；另一方面在英歌山污水處理廠現場，利用已建的水解酸化池改造為本次苯酚污水處理場所的可行性和需解決的工程問題。
在時間非常緊迫的情況下，他們在揭陽四處奔波尋找配套設備和材料的供應商，準備接下來的苯酚污水處理工程。忙完這些已是凌晨兩點多鐘。馬不停蹄忙碌的一天里，他們總共只有不到半個小時的吃飯喝水時間。
由于現場沒有加藥設備，他們決定用人工進行投加，現場邊做邊改。同時，航天凱天通過供應商從廣東各地緊急調配藥劑。當晚上11點多進行動員后，第二天早上5時，全員就已前往污水處理廠。
青年突擊隊上陣
數萬噸苯酚廢水，處置現場氣味彌漫，在池子上面站立一會兒就有暈眩感。雇請的工人心里發怵，關鍵時刻，航天凱天的博士們只好帶著從長沙調來的20名團員青年，同廣州大學幾位年輕研究生和消防隊員一起，將數十噸藥劑扛到4米多高的池子到池子上。一次次地奔波上陣，忙了一上午，所有人都累癱了。可由于現場的條件實在簡陋，苯酚的去除效率只能達到80%左右，離要求還差很遠。
“我們把水解酸化池當作一個大燒杯來作為反應池，忽略了尺寸放大后如何實現小燒杯那樣的混合效果和反應效果，芬頓反應除了混合效果，還要考慮加藥的順序性和反應時間，這些都沒法在現狀的水解酸化池實現和達到。”鄧紅波說，9月13日晚，在公司領導的帶領下，團隊成員坐下來分析原因，找出問題的根源并逐步求解。
9月14日早晨，他們確定了改進方案和措施：采用邊進水邊加藥的動態混合過程，使污水在進入池子的瞬間就完成調整pH值和與硫酸亞鐵完全混合的效果。當進水達到池子有效容積后，再采用多點連續進雙氧水的方式加入雙氧水，迅速完成芬頓反應，從而使苯酚濃度快速降低。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降低處理時間和減少工人勞動強度，他們根據進水泵流量，計算了加藥量和進行了基本的加藥選型；并調配了一系列可利用資源，配備了硫酸、硫酸亞鐵、雙氧水等加藥裝置，沿池子配置大量的雙氧水投加管道，增加了用于混合攪拌的潛污泵的數量和功率。
“其間，我們不斷調整實驗方案，基本上每隔兩個小時調整一個工藝方案，然后進行檢測，終于在經歷了不間斷76個小時實驗后，也在經歷諸多廠區停電，燒壞幾十臺潛水泵等一系列的困難后，終于，經過處理的水中，苯酚的濃度降低到了0.1mg/L，幾個樣品甚至未檢出苯酚。”劉豹和鄧紅波告訴記者，那一刻眼淚直接就下來了，壓抑和陰霾突然消散，這么多天的拼搏終于看到了希望。
參與現場處置的鄧剛透露，由于含苯酚污水的處置方案采用的是高級氧化技術芬頓法，因此需要大量的濃硫酸，及精確控制加藥量和加藥時間。現場安排的是消防官兵協助往加藥桶內添加濃硫酸。面對這種高腐蝕化學品的操作，即便是消防官兵也缺少經驗。鄧剛見狀，一句“我是專業的，我上吧”，便換上防化服背上氧氣罩，帶領同樣全副武裝的消防戰士前往加藥。
裝有硫酸的藍色塑料桶，每桶重達25公斤，必須將其注入到一人高的藥劑桶內。高溫下，數次往返后，參戰人員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一名消防戰士還被少量的濃硫酸濺到了手上，衣服瞬間開始冒煙發熱。鄧剛趕緊讓同事用水槍對其進行沖刷，再卸下防護服查看。
炒“第二鍋菜”
出水達標后，所有人如釋重負。參戰人員終于迎來了一個可以短暫休整的時間窗口。
但幾位博士明白，現有的工藝離實際處理仍有距離。因此，利用這段時間，他們立刻組織人員對池子進行了改造，采用了多點分散投加的方式，在池體的周圍布置了許多的加藥管，每個加藥管還加上了閥門進行流量控制。此外，對于其他的藥劑也緊急調配了一批加藥桶進行加藥攪拌系統改造。
當晚9時，他們完成了所有的設施改造，進行第二次進水。這種間斷處理，業內人士形象地將其稱為：炒“第二鍋菜”。
為保障一切按照預想地進行，幾位青年人主動要求留下來通宵值夜班，時刻監視反應池的變化，每隔半個小時就對水質進行一次監測，及時調整加藥方案。深夜里，年輕人累了，就在池邊席地小憩。鄧紅波不忍心叫醒他們，一個人默默扛起加藥桶上池加藥。
翌日晨6時，他們終于做完了第二次的所有藥劑投加和反應，并再次獲得成功。
由此，污水處置效率翻倍的增加：從最開始處理一次76個小時，到最后8小時就能處理一次。一次處理水量也由最開始的1200噸，到最后可以處理2500噸。隨后，事發點的污泥也全部得到處理。
歷經20天不分晝夜地戰斗后，一場因意外事故引發的危化品泄漏事件消弭于無形。廣東省委省政府對此次環境應急救援事件高度認可，省長馬興瑞批示：“揭陽市處置果斷，效果很好。”航天凱天對將人民群眾安危擺在第一位、奔赴現場救援的這批優秀團員、青年進行了表彰。
因為參與救援而推遲婚期的周素博士在日記中寫道：3周內參戰的上千干群、數百消防官兵、一批又一批沖向前線的專業技術人員。大家前赴后繼地完成各項任務，給人留下的只有震撼和感動。這是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得的那種內心的震撼。我們這些在實驗室里枯燥忙碌的人，突然如此現實地發現自己成了守護家園的一道重要屏障，人生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肩上扛著的使命和責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洪克非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