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名測繪隊員奮戰89天測量珠峰的“險”與“難”
195天后,在珠峰深一腳淺一腳踩過的冰川、積雪,終于具象成一個數字:8848.86。
手機新聞彈窗的時候,王偉又想起在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從登頂隊友手里接過裝著峰頂數據U盤的那一刻。
距離珠峰高程測量已經過去半年,李鋒說,從西藏回來以后,感覺記憶力不太好,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但看到這個嶄新的珠峰高度,在海拔5600米堅守的11天10夜又歷歷在目。
張偉琪已經在云南執行外業測量任務3個多月。天冷了,在珠峰凍傷的三根手指時不時會感覺到疼和麻木。“高原凍傷就是這樣的,好不徹底,注意保暖就好。”他覺得,這是珠峰留給他的遺憾,也是收獲。
從3月2日展開基礎測量起,到5月29日交會測量結束,69名自然資源部國測一大隊隊員在珠峰奮戰了89天。
珠峰測高的榮耀,一波三折的磨礪,時時刻刻的生死考驗,在他們眼里,最后都是來自珠峰的禮物。
海拔5200米
“兩次沖頂受挫,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登頂前一晚,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下了一場大雪。
“那是我們到西藏三個月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從5月26日早上一直下到5月27日早上,積雪有三四十厘米厚。”自然資源部國測一大隊副隊長、2020珠峰高程測量現場副總指揮張慶濤記得,雖然大本營每天下午五六點鐘都會開始飄雪,但卻從來沒有下過那么大。這是2020珠峰高程測量登山隊進駐大本營的第50天。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錯過了兩個登頂的窗口期。每年只有在5月會出現登山窗口期,有兩三次適宜登山的機會,而且,每次只有連續兩三天左右的好天氣。
5月6日,測量登山隊第一次出征沖頂。8日,在海拔6500米前進營地待命的隊伍收到前方修路隊消息,海拔7028米處北坳大冰壁有流雪風險,前進受阻。“5月9日沒法通過北坳大冰壁,就肯定趕不上12日的登頂窗口期,堅持沒有意義。”張慶濤回憶,指揮部決定讓隊伍直接下撤到大本營調整。
5月16日,測量登山隊第二次向頂峰發起突擊。但受氣旋風暴“安攀”的影響,7790米以上區域積雪過深,隊伍不得不再次下撤。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在珠峰大本營,自然資源部國測一大隊隊長李國鵬感覺自己的壓力一下子就上來了。
作為2020珠峰高程測量現場總指揮,他必須要和指揮部作出一個臨時的艱難決定:將原計劃的12名沖頂隊員縮減至8名,選拔具有豐富登山經驗的測量登山隊員,成立沖頂突擊隊。
最終,5月27日上午11點,8名測量登山隊員經過9個小時的攀登,成功登頂珠峰。
“登頂只是第一步,能不能成功架設覘標,能不能順利測量,能不能采集到足夠的數據,這都是未知數。”張慶濤說。
事實上,受峰頂極端環境的影響,測量儀器確實一度不能正常工作,花費了較長時間進行調試。為確保測量的準確性,兩名隊員摘掉手套,三名隊員摘下了氧氣面罩,在峰頂無氧作業100多分鐘。5月28日晚上8點半,測量登山隊員下撤到大本營,數據被盡快安排下載檢查。
海拔5600米
“每天醒來第一件事,看看有沒有下雪”
測量登山隊員登頂的時候,12名交會測量隊員已經在珠峰腳下6個交會點上等待了8天8夜。
此次珠峰測量共設6個交會點,分別位于海拔5200米、5500米、5600米、5700米、5900米和6000米的珠峰腳下。
海拔5600米的西絨點,是路途最危險、最難抵達的交會點。駐守西絨點的交會測量隊員程璐和隊友上去三次,走過三條不同的路。
程璐記得,第一次上西絨點的時候,完全沒有路,花了10個小時才抵達。到5月29日完成交會測量下撤時,冰川已經融化許多,之前能踩著走的冰都化成了水。他和隊友繞過冰川,又找了一條新的路,才回到二本營。
交會組組長李鋒和隊友第一次前往海拔5500米的中絨點的時候,就在暴風雪中迷了路。
“我們從半山腰往下走,路上的碎石就一直往下滑,碎石底下全是冰。如果順著碎石滑下去了,就會滾到溝底去。再晚點天黑了,看不見路了,就徹底回不去了。”幾個人都深知,在這種地方,如果晚上回不到營地,在野外待著,意味著什么。
最后,三個人硬著頭皮,憑著感覺朝大方向走。到晚上8點,他們終于看到了二本營的帳篷和隊友們站在大雪里等待的身影。
在交會點等待隊友登頂的8天里,程璐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外面有沒有下雪,能不能看到珠峰頂。“不下雪,才有可能登頂;能看到珠峰頂,才可以測量。”
漫長的等待后,5月26日晚上,交會點的隊員們收到27日沖頂的消息。
擔心第二天精神不好影響測量,程璐和隊友早早地睡下了。李鋒幾乎一夜沒睡著。
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睛,程璐就沖著對講機問,登山隊怎么樣了。得知隊伍已經往山頂沖刺,他趕緊穿上衣服架儀器,從測距儀里看登山測量隊員攀登的身影。
“幾個小黑點,離峰頂越來越近,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那會兒真的覺得,這事兒成了!”程璐感慨。
海拔6500米
“這意味著不讓我登頂了”
沖頂那天,王偉坐在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帳篷里,和隊友們用手機觀看峰頂的直播畫面。
他曾無數次想象自己站在那里的樣子,也曾無限接近那里。
5月18日,第二次沖頂珠峰前,測量登山隊隊長次落在前進營地公布了12名攻頂隊員名單。王偉順利入選。
那天,從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到海拔7028米的北坳大冰壁,一路天氣很好。但往海拔7790米繼續攀登的途中,暴風雪就來了。
當晚,隊伍在7790米的C2營地駐扎。王偉記得,第二天醒來,雪已經把帳篷淹沒了一半。“睡在里面,發現雪已經把帳篷壓低到快挨著額頭了。打開帳篷一看,一半都埋在了雪里。”
直到上午11點多,隊伍接到指揮部通知,因天氣原因,海拔7790米以上區域仍然雪深過米,為保障隊員安全,再次撤回6500米前進營地休整待命。
下撤的時候,王偉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撤出攻頂名單。“當時覺得自己的體能沒有問題,身體狀況也很好,特別樂觀。”
回到前進營地的第三天,登山教練來找王偉。“他告訴我,把氧氣面罩交回去。”
王偉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在珠峰,氧氣面罩就是通往峰頂的通行證。要登頂,必須要戴氧氣面罩,把你的氧氣面罩收回去,意味著不讓你登頂了。”
一時間,他找不到什么語言來安慰自己。
為了這一次登頂,他準備了5個多月。在1月12日進入北京懷柔國家登山訓練基地開始系統訓練前,他就堅持早中晚跑步鍛煉。在北京,他基本上每天都會跑10公里。每次訓練,教練安排的訓練量他都要超額完成三分之一。有時他在包里裝滿礦泉水瓶進行負重跑,最長的一次跑了7個小時。
但他理解,這個決定是出于對沒有過海拔8000米以上攀登經驗的隊員生命安全的考量作出的。調整好情緒后,王偉和隊友在前進營地給要沖頂的隊員和教練們做了系統的儀器操作培訓,還進行了多次考核。為了防止忘記,他還寫了操作步驟,拍好照發到他們的手機上。“當時肯定是特別失望和遺憾,但我也告訴自己,我們是一個團隊,只要測量覘標能架上峰頂,團隊任務能完成,我個人完全服從集體安排。”
海拔7028米
“腳踏出去一步,要深呼吸三四下”
通向峰頂的路上,海拔7028米的北坳大冰壁,是繞不開的第一個危險點。第一次攀登到北坳大冰壁底下的時候,王偉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從前進營地出發,海拔6700米有一處平臺,冰很厚,走在上面感覺像踩在玻璃上一樣。再往前走,直接就是一堵冰墻,300米高,幾乎垂直。”這就是北坳大冰壁。
王偉心里直犯嘀咕,感覺根本不可能上去。在教練的帶領下,隊員們拉著一根路繩,一步步往上走。
第一次攀登北坳大冰壁的王偉,心里覺得很害怕。“冰壁坡度特別陡,又有很深的積雪,腳踩過之后,下面就空了,上面的雪很容易流下來。這種情況是最容易發生雪崩的。”
再往上走,是幾十米高的大冰川,已經風化得很嚴重,懸崖峭壁上伸出的一個個石塊,像是隨時會掉下來。
“攀登北坳大冰壁,腳踏出去一步,要深呼吸三四下,海拔再高一點,甚至要五下。”他記得,第一次通過北坳大冰壁,350米的海拔高度,隊伍走了6個多小時。第二次5個多小時,第三次4個小時,每一次都適應得更好了一點。
在北坳大冰壁,還有隊員要在這里完成測量任務。
第二次沖頂過程中,測量登山隊支援組隊員張衛東和隊友,就在北坳大冰壁進行了雪深系數數據采集。
那天,張衛東和兩位隊友花了兩個小時時間,就從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抵達了海拔7028米的北坳大冰壁。
接下來,他們要在這里鑿開冰面,挖一個長寬各1米、深1.3米的巨坑,將一塊金屬鋼板插到底部。“急行軍兩個小時后,在極度缺氧的狀態下,高強度工作3個小時,疲勞度可想而知。”張衛東說。
完成工作后,天快黑了,但為了當晚返回前進營地,他們只能靠著路繩和頭燈開始下撤。“下撤過程中,我們就發現雪已經特別厚了。如果有人踩踏或者滑落,就可能發生流雪危險。”
張衛東說,當時三個人商量好,彼此之間保持二三十米距離,前一個人順利下去,就可以通知后面一個人下。
“當時我們腳上穿著冰爪,雪太厚了,天又黑,我腳底滑了一下,冰爪踩到另一只腳的高山靴,整個人拱了一個圈掛在了安全繩上,下意識就抓住繩子,還好人停住了,如果滾下去,旁邊就是懸崖。”回想起來,他依然心有余悸。
“從海拔7028米的一號營地出來,就有很多深不見底的冰裂縫,有的被雪虛掩著,只能看到一個凹陷,根本看不到有多深。如果一腳踩空,很可能拉不上來。”第二次沖頂的時候,隊員們在滿是冰裂縫的雪地里繞了很久,直線距離幾十米的一段路,硬是繞了好幾個圈才走過去。
再往上走,海拔7500米的大風口,是珠峰攀登路上第二個危險點。
到達海拔7500多米的時候,暴風雪就突然來了。王偉回憶,那天風雪特別大,他和兩個教練相隔四五米遠,卻基本看不到對方。風雪吹過來的時候,必須得彎著腰,身體向著一側,把重心降低,才不至于被狂風和暴雪刮走。
到達海拔7790米的C2營地時,王偉累得癱坐在帳篷里,硬撐著脫下冰爪和安全帶后,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再去脫高山靴了。緩了好一會兒,才趕緊把帳篷底下厚厚的雪層踩實平整,再取出防潮墊鋪上。
在這里,王偉和隊友完成了重力測量和重力儀測程調節工作。
后來,王偉得知,經過數據質量分析,他們測得的海拔7790米的重力數據完全符合規范要求。這讓他未能登頂珠峰的遺憾減輕了不少。
海拔8848.86米
“告訴小朋友,這個數字是爸爸測出來的”
5月27日,圍著手機觀看峰頂直播的時候,王偉一度很心慌。
看到向導架起測量覘標,沒有取下棱鏡蓋的時候,他和隊友急得大喊。下一秒,向導冷靜地架起棱鏡,取下蓋子,大家突然又興奮地喊了起來。“其實他們又聽不見,只是激動得無法控制自己。”
中午,登山隊員完成峰頂測量,下撤至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儲存有峰頂測量數據的U盤交到王偉手里的時候,他甚至有點顫抖。
返回大本營的路上,王偉和隊友們走得飛快。
當時,大本營舉行了一個迎接儀式。“到達大本營的時候,我特別激動。但不是因為大家都出來歡迎我激動,也不是因為我終于能回家了激動,我就想看看手上這個U盤里的數據質量怎么樣,這個任務到底成沒成功。”
參加完簡短的儀式,幾位測量隊員和隊長李國鵬急匆匆地鉆進了營地帳篷。王偉回憶,當時大家同時打開四臺筆記本電腦,插上U盤,打開軟件讀數據。“心情真是激動到嗓子眼了,操作鼠標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第一步先看有沒有數據,再看數據量的多少,最后看數據質量。確認所有的數據都滿足要求之后,王偉興奮地跑出帳篷,去交接測繪儀器。
“200米的路程,我下山都沒吃東西,卻一下就跑到了。”他說,之所以那么輕松,是因為任務終于完成了。
任務結束后,經常有人問程璐,在交會點怎么堅持下來的。他都只是笑笑說,“工作嘛。”
交會測量隊員是在5月29日回到大本營的。為了多測得幾組數據,登頂測量結束后,他們在交會點又堅持工作了兩天。
回到大本營的時候,李鋒和隊友們說好,等下山回到拉薩,要一起好好吃頓飯,慶祝整天吃泡面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但沒想到,他突然接到通知,要被抽調到另外一個在西藏執行測繪任務的項目,馬上出發。“我們走的時候,好多人都哭了,現在想想挺丟人的,但當時是真不舍得。”
他想,那是在極端艱苦的環境下,一起經歷過生死考驗才會有的情感。
珠峰測量期間,大大小小的故事與考驗太多,回憶起來,讓張慶濤最感動的,是一件很少有人提起的小事。
他記得有一回下大雪,大家都沒法正常開展工作。在珠峰山腳工作的水準測量組,一大早就開著車來了大本營。
張慶濤當時很詫異,下那么大的雪,上山干什么?“他們扛著風干的羊肉,還帶了一些禮物,說要去二本營看看兄弟們,給交會點的隊友送點好吃的過去。”
他覺得,在這次一波三折的珠峰測量過程中,最后每個組的隊員都扛住了壓力,順利完成任務,大概與這種“革命友誼”是分不開的。“人與人之間能夠互相傳遞一種積極的力量,讓彼此都能調整心態,排除一些不利因素。”
程璐說,珠峰留給他的,更多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
“在那種極端環境下,任何一件往日覺得很平常的小事,都好像有著不同的意義。比如,背著儀器、補給走在路上,有人說我幫你,那都是過命的交情。”
作為參與珠峰測量的一員,他也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榮幸。“以后新的珠峰高度寫進教科書,我可以驕傲地跟小朋友講,這個數字是爸爸測出來的。”
新京報記者 吳嬌穎